君王赐颜色
明佑十四年,秋,霜降。
分明已是三更时分,紫宸殿依旧灯火通明,恍如白日。
他埋首案牍,已然数日不曾安眠。
她心疼的紧,日日探望。
她提着食盒行至丹陛前时,正听得那人愠怒道:
“朝中诸多将士,竟无一人可挂帅!你等食君之禄,不为君分忧;受民之奉,不为民出力。无用!”
她叹息,他这是动了真怒。
如何能不怒呢?
数月前,齐军兴兵南下,忠义侯亲赴边塞,数战告捷,方才震住了局面。
数日前,忠义侯中了齐国人算计,身负重伤,拖着伤体勉力迎敌,伤上加伤。
他下了旨意,命忠义侯回京。
只是,北疆再无人坐镇。
可笑的是,放眼整个朝堂,为将者有,挂帅者无。
他夙兴夜寐,焚膏继晷,边塞传来的战报却是越发地不容乐观。
她踏入殿中,足音在寂静的殿内异常清晰。
他顺着声响望去,见是她,到底还是舒展了紧皱的眉。
“天佑哥。”
“珊珊。”
没有任何宽慰或是劝解的话,也不需要任何宽慰或是劝解,彼此相视一笑,便是“心照不宣”。
“都退下吧。”
她轻轻开口,跪了一地的朝臣如获大赦,纷纷告退。
他起身,她将食盒置于案上,转身抱住了面前忧国忧民的君王。
“天佑哥,不论怎样,我都陪着你。”
“得妻如此,夫复何求。”
他揽着他的妻,感慨万分。
如此这般相拥,仿佛再无忧愁,仿佛置身于最美的梦境,仿佛世间一切都被抛在脑后,只有你我。
可,他们终要从美梦中醒来。
末了,他终是道:
“珊珊,我要亲征。”
……
明佑十四年,冬,大雪。
“母后,父王何时可归?”
面前剔透玲珑的女孩儿是他与她的长女,封号宁乐,小字雾兮。
封号由她所拟,名讳由他所取。
“宁乐,可是取安宁喜乐之意?”那时候,他笑着问她。
她点头,反问:“‘雾兮’作何解释?”
他笑而不语。
她回想起那一日,唇畔晕开笑意,伸手抚过女儿的乌发。
“雾兮别急,你父王很快就会回来了。”
她将手中的书卷翻到那一篇《神女赋》,笑意渐浓。
雾兮,雾兮,她怎会不明白这个名字的意思?
“阿姐着急,我可不急。”
楚太子司马辰彦,比宁乐公主尚小三岁,脾气倒是大了不少。
“辰彦。”
她声音不轻不重,乖觉的太子殿下却听出责备之意,再不敢多言。
她让两个孩子退下,取过案上的卷宗文书,开始处理今日的事宜。
他在边塞御敌于外,她在朝堂安定于内。
纵隔千里,犹似并肩。
“王后娘娘……”报信的侍卫第一次这般失礼地急匆匆入殿。
她心里一紧,接过密报,只瞧了一眼,便觉得天旋地转。
——国主领兵出城,路遇伏击,至今不知所踪。
“还要加上一句,生死未卜,对吗?”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一字一顿。
侍卫迟钝了一瞬,到底还是点了点头。
她站起身,步履匆匆,走到后殿。
“雾兮,辰彦,过来,母后有话和你们说。”
其实也没什么话可说。
她抱着两个孩子,絮絮叨叨,从月上柳梢到晨曦初露。
无非就是叮嘱他们要照顾好自己,有事去找五味叔叔等人,万不可贪玩闹事,每日里的课业要认真完成,听太傅教诲……
天色破晓,朝日初升。
她脱下了这一身华美绮丽却繁重异常的王后朝服,换上了许多年不曾穿过的劲装,披上了甲胄。
“母后,不要走,好不好?”宁乐公主似是呜咽。
太子拉着她的手,同样是万分不舍。
她看着两个孩子,心中酸涩:
“雾兮,辰彦,如果这次不去,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了。”
……
明佑十四年,冬,大寒。
数日前,她带兵赶至北疆,一面整理军队安定人心,一面开始了没日没夜的搜寻。
偌大的北疆,冰天雪地,寒风料峭,还有齐军不断进攻。
她到来前,楚国的大军缺了主帅,逐渐失了希望,人心思变,军心涣散。
她到来后,楚军一日比一日振作,士气高昂。
“若王后为男子,官位必在我等之上。”军中诸将皆是叹服。
她只是对着北疆地图出神。
“如果是天佑哥,这个时候,会在哪里?”
她看着眼前的地形图,目光落到某一处,眼前一亮。
“点上兵马,随我出征。”
想来他们当真是有缘的,抑或说他们当真是心有灵犀。
她与他,不约而同地挑中了这一处。
她策马向他奔来那一刻,他纵使伤痕累累,依旧笑得如此开怀。
“珊珊,好久不见。”
“天佑哥,好久不见。”
……
明佑十五年,春,惊蛰。
他扶着她的棺椁回京的这一日,已是惊蛰,这一年京都的第一场雨姗姗来迟。
天街小雨润如酥,草色遥看近却无。
他像是丢了魂魄一般,浑浑噩噩地安排着战后的事项,脑中却只是一遍又一遍回放着那一日的情形。
肝髓流野的战场,飞驰而来的箭矢,铺天盖地的鲜红,还有她一点点流逝的生命。
他抱着她,只觉得那一箭不止射穿了她,也射穿了他。
“珊珊,没事的,我带你回去,我带你回去……”他语无伦次,不知所措,再不见昔日的从容镇定。
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留下她最后的祝愿:
“愿……大楚从此河清海晏,天平地成;愿……雾兮和辰彦此生安宁喜乐,终成大器;愿我夫……司马玉龙,余生无病无灾,长乐未央。”
“天佑哥……不要……为我难过……”
她说完,撒手人寰,而他的世界从那一刻起,再无任何颜色。
今日,他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,似是听见她的哭泣声。
她性子坚毅,他们相识十五载,结缡十载,他见到她哭泣的次数,寥寥无几。
第一次是他与她初识,她因母亲亡故痛哭,他第一次产生了共情。
还有一次是他们大婚,她身着大红嫁衣端坐榻上,他挑起那大红盖头,盖头下的女子明眸皓齿,螓首蛾眉,真正是人比花娇。
只是,她却眼含泪光。
“珊珊,这是怎么了?”
“天佑哥,我们终于成婚了。”
她扑入他怀里,他不由得笑了,原来,她是喜极而泣。
“那么,这一次,珊珊,你又是为了什么而哭泣呢?”
他喃喃自语。
这一问永远不会得到回答。
细雨绵绵,行人断魂。
……
明佑十五年,夏,小满。
又一次毁掉一幅画后,他放下笔,走出门。
紫宸殿与王后寝宫遥遥相对,一望便可见。
他归来数月,再不敢踏进她的寝宫半步。
他想绘出她的容颜,却怎么也画不好。
“父王。”
九岁的宁乐公主自远处走来时,他恍惚间似是看到了幼年的她。
“父王,不要难过。”
宁乐稚气未脱,说出来的话却与她如出一辙。
他蓦然想起他为女儿取名“雾兮”的原因——
动雾縠以徐步兮,拂墀声之珊珊。
雾兮,珊珊。
那是宋玉的《神女赋》,那是他心中的神女。
他对着女儿一笑:
“雾兮,父王没事。”
宁乐走后,他回到殿中,挥毫泼墨,一笔一画地描绘着她的容颜。
他平生不善绘画,唯独这一次,画得栩栩如生,她的形貌跃然纸上。
画中女子眉目如画,莞尔而笑,正是她最好的年华。
他含笑停笔,骤然咳出一丝鲜红,落在画卷一侧,晕开了那两行字迹——
亡妻白氏珊珊。
夫司马玉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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